写在羊皮纸上的历史——在哲学的维度上解读父辈的影像(张楚翔)
录入时间: 2010-03-02
记得前些年,我陪父亲在医院看眼科,因眼底出血,他的视力近乎失明,我艰难地搀扶着他,向前、向前走……。突然间,我发现父亲老了。我努力地回忆,上次牵手父亲时的心情与手感,十分愧疚,我怎么也想不起来……
父爱如山,但我们做子女的常常因为忙,而忽视了眼前这座山的存在。当马卡兄这几年一直在为他父亲——马乔老前辈整理早年的纪实摄影作品时,我甚是羡慕。卡兄是我摄影上的老师,混熟之后便以兄弟相称。但对于摄影以及摄影评论,我一直都在做学生,也一直在学。摄影这东西,我觉得很难说得清楚,也不可能说清楚。摄影晚于文字数千年的历史才出现,但它也与文字一样,经历了由少数人才能掌握和运用的“贵族玩物时代”,然后才慢慢被转化成为相对多数人使用的“精英媒介时代”,最后才成了与世同乐的“大众工具时代”。所以,把摄影理解为一种“物”,如同世间万物般经历生长、开花、结果。那么,影像的各个时期的文本特征,便能充分的显现出来,这样有助于我们理解影像。在马乔先生的影像里,我们已经能读到这一变化。他开始摄影时,摄影由于物以稀而贵,摄影的郑重其事使影像带有强烈的仪式感,然后才慢慢经历了影像的生活化变化,经历了从“歌颂”到“记录”生活的变化。
另一方面,对于摄影影像的内容,它提供的却是一种前于语言,前于文字表述的文化传达方式。就如同生活的世界,始终是“先”于文艺作品而存在的一样。它始终是语言与文字描述的对象,而摄影正是为这种“描述”提供了视觉的精确文本。所以说,摄影影像对于语言和文字来说,具有先在性的“超越”意义。
摄影影像是人为运用符号技巧而产生的一种语言,它不可能成为或者直接代替生活的“原初所在”,它永远只是生活蹩脚的“替代品”,是生活的“苍白复制”。所以,如何评析父辈马乔的影像,与理解父辈一样艰难。汪稼明老先生在《老照片》文集中,谈到了记忆与影像的关系,很有意思,他是这么说:“记忆靠思维,思维是用词语进行的,而人用词语进行回忆时,回忆永远是形象的画面(影像),不过这利用画面(影像)进行的回忆,除了回忆者在冥冥之中可见外,别人是见不到的。”
这段话里涉及了哲学中最基本、最重要的概念:存在,以及人与影像存在之间的辩证关系。摄影的出现,把人类的信息传播从“听”的口语时代,“看”的文字时代,直接带入了多维度“感觉”的形象时代。虽然拍摄者在看照片时所带出的信息量,比照片其他观者的“看”,信息量要丰富许多。但这种丰富性是具有先天的“自闭性”,它无法影响到了“旁观者”。所以问题便产生了,父辈们拍摄的纪实摄影作品,其终极价值到底是为了什么?或者是把问题转换成,如何阐释父辈的影像价值。
我认为:阐释影像,应避免堕入自然主义,或者是掉入历史主义的文化悖论怪圈之中去理解,更应避免非理性主义对这类老照片的断章取义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因为人类的每一次进步,每一反思,甚至是第一个记忆符号,都维系着人的生存艰难与延续,尊严与道义。因为记忆的保存、记录、复制与传播,是揭露流言和避免历史悲剧的必要条件,我们没有道理不认真、不严谨、不慎重。
拍摄纪实摄影的摄影家,更多的是社会实践的革命家,其拥有更多的是完美的理想主义,并且是这种理想社会制度的监护者,这也是与沙龙摄影家的最大不同。所以说,纪实摄影作品在历史的长河中,是最具有哲学追求意味的终极者,它所表现出:人性对纯粹而且绝对的普世价值的不懈追求,而这个追求在某种意义上讲,是哲学才能完成的使命。我们的纪实摄影家所记录的原初欲求,就是想把作品带入“人”思想成长的历史之中。这是因为人(包括纪实摄影家)对现象的观察理解,受制于人的意识形态,而影像正好是人(摄影家)某种意识形态的观察结果。所以,对任何纪实摄影影像的终极观察,我都主张以哲学观点进行看待。
从我们所处的时代,看待父辈的影像,我们会发觉,父辈们的影像大多带有道德意味的“仪式感”。例如:清教主义的价值观、煽情式的自我矮化、廉价的人道主义关怀、滥情的革命壮志、假义的苦难错觉。全南海先生在做“文革”影像的个案研究中,把它归纳成为一种被政治道德“规约”的视觉影像。作者认为,人的视线向来有“非礼勿视”的道德洁癖,而“文革”影像的时代特征,正是一种政治道德规范在影像范畴中所起的作用而已。
事实上,全南海作为影像批评者,在分析这一时期的影像特征之时,其站位还是处在自然主义的视觉维度之上,把影像解读为一种服从“时间·空间”的精密自然法则,只看到了“自然”,也即物理的自然、文化的自然、人文心理的自然。而这种自然势必导致一种极端的一元化观点的合理存在,其最可怕的结果是把人的意识自然化,这也包括了观念、理想、信仰与道德规范的自然化。这种自然的趋势,势必承认自己对一切事物具有权威性的主宰。“自然”的自己不单合理而且成为了真理,自然也没有了理性追询与拷问:人的价值和意义。而这一“自然”主宰的存在,便抹煞了影像差异化与人性的多样性,也正是由于这种影像分析的方法方式,击溃了自己,也击溃了意识与观念的发展观点。
而我认为,人性的复杂性,决定了历史的复杂性,也造成了影像的多样性。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,任何历史只不过是“一摊罪行、一摊蠢事和一摊不幸”所构成。
马乔先生早在青少年时期就投身抗日救亡运动,194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而1945年前后的中国社会,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。1937年抗战爆发,国难当头。如何救中国成了全民的热点问题,自然“民族主义”在中国便成为了各政党的遮羞布,在民族主义的大旗下,各自谋划着相应的政治势力与政治版图。到了四十年代中后期,民族主义又成了共产党与国民党,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问题。共产党提出了:只有共产党才是我们国家民族人民的救星①,同时的毛泽东在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,都提出民族主义、民族解放的旗号。而国民党也提出了“自由的民族主义思想”②。我不知道,有多少革命同志,是为了民族主义、民族解放而前往延安参加革命的。我倒是在现在的许多的回忆录里,读到了延安的学风、延安的自由恋爱、延安成功的土改,吸引了不少叛逆的年轻人。我还真想在这个问题上,问问马乔老前辈,当年为何就革命了。
前些天,我读卡尔·冯·克劳塞维茨的《战争论》,惊奇的发现,谁能做到全民皆兵,谁将赢得战争的最后胜利,这是他的战争定律。假如用这条定律去理解中国革命,可能又是另外的一种心得。历史上,成功的革命绝对不是靠单纯理想与信仰便能得以实现的,相信理想与信仰的人,更多的是被洗脑、被革命、被蛊惑的人。土改成功解决的,绝对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,它造就了解放区农民为土地而参军的全民皆兵局面,这在多大程度上成就了中国革命的胜利,我所学过的历史,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。历史很残酷,历史很现实,历史从来没有在意识形态和政治理想的维度上,向前发展过的。很多时候,意识形态与政治理想常常具有欺诈性。我不想在这里分析中国革命胜利的原因,我只想提醒人们,历史很多时候,是写在羊皮纸上的,经常被修改。物质决定意识,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。但是意识形态、信仰、人文理想等等形而上的东西,恰恰是无法套用自然主义法则的,因为它们不是自然,而是人为主观思维的结果。更何况行为哲学是建立规范、逻辑和纯粹价值的原理。如果单纯的运用自然主义,那么我们现存的很多影像,就会落入“经验存在”的必然性之中,经验本身不能回答有关经验的合理(合法)性问题。因此我们解读影像,必须在一种没有预设定前提的条件下,在实在存在的影像中去寻找答案,研究影像的“存在”与大写的“人”的意识关系问题,我们关注影像是关注其对应“存在”的观念性价值,而不是关注“实在性”存在。影像是一面镜子,照出不同的你、我、他。马乔先生的摄影作品,使我们极容易放松警觉而进入到观者与摄影者同在的现场,历史的现场感关联甚是亲切。
说到历史感的问题,我不得不提一提马乔先生的简历:在抗日战争的年代参加革命,1945年入党,然后是军政干部,行政官员,可谓根正苗红。但“文革”时期得到的却是不公平待遇。在政治信仰和理想追求方面,有多少落差,我不得而知。但对于他的影像,一个历史的文本,值得我们这些后生,好好珍藏研究。马乔先生拍摄伊始,中国社会正在开始一场史无前例的“造神运动”,然后是“文革”期间颂扬式的“英雄时代”,最后才到了我们现今的“私人时代”。而马乔先生的影像,正好覆盖了前面的两个时代,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文化官员、一个地方戏潮剧的行政领导干部,以怎样的人文态度切入到历史的层面、切入到现实和生活之中的样式。
结构主义者维特根斯坦在批判历史主义者就曾经指出:任何“行为”产生的原因,都不要在历史规则中找答案,因为任何“行为”都不可能由规则产生。这就是说,摄影者有拍摄的绝对自由,但我们的摄影影像,历史主义者往往会把它当成历史规则的注解。这种解读方式不是评论者的惰性,而是对未来的不负责任。所以,我们在分析事物(影像),应该避免人为的预设历史的经验主义,而放弃自主、科学的分析与价值判断。我认为,影像只有上升到哲学层面思考,才能避免历史“悲剧”的重演。它远比在历史层面以宽泛的经验主义分析历史,要有意义得多。因为某一时代、某一民族、某一种政治信仰与思想占居统治地位,或者占居着主流观念,并不意味着它就占据了真理的至高点,更不能就此判定精神生活中没有其他意义所在。所以
历史的经验主义根本就无权、也无法言说影像中所存在的观念性的东西。
影像所渗透的一切,所包容的一切,彻底地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特征。它和历史事实一样,以各自独特的人文方式,为人的精神提供一个反思或者是激励的平台。所以,把握父辈们的影像,重要的不是影像的客观“实在性”,更重要的是我们如何从影像现象“存在”的形式,去解读父辈们的时代精神和发展动因,它是我们现今反思一个合理和合法的人文需求依据。我们再也没有条件和理由可以讲,本该在我们这一代人就能完美成熟的人文坚果,还要遗憾地留给我们的后人去完善。
我始终认为:历史主义者只是自然主义者无聊翻版,它们把一切“不幸”理解成历史的自然局限,在面对生命攸关的人文命题时,总是人为地排除做为“人”应有的价值判断和立场,排除人的理性拷问人文命题的可能性意义,他们看影像只看到客体的存在,而很少反思“人的问题”。
毫无疑问,把父辈的影像理解成“哲学”的人的“存在”而加以研究和探讨,是最具魅力和意义的解读方式之一。因为只有形而上的哲学问题,才是塑造摄影者观看的角度与方法,甚至塑造了他们生活中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。
禅宗有句古语:把握话头,谁在说话。套在马乔先生的作品上,可谓精准。把握话头,就是把握好自己,马乔先生以自己的青春、热血与信仰,为我们留下了众多历史的影像文本。谁在说话,马乔先生以自己的影像作品说了,还有一个后生,在这里写了几千无关紧要、无关痛痒的文字,我好生羞愧,谁在说!没人说,影像就在那。
昨天随义工送一袋米给一孤寡老人,老人家缓缓说道:“六零年,那死鬼……”。便停住了,突然我有了一种好奇、一种欲望,想听一听一位百岁老人,是如何思念他老伴的,还想知道他使用爱的词汇是否与我一样。在我催问下,他继续缓缓地说道:“当年她去公社领米,只说了句三十斤米不够吃。结果米没有领成,反倒是领了几张白纸回来,让那死鬼交代为什么对党的粮食政策有意见。她整整交代了一个月”。
这就是历史,就是大爱,难道我们听了不惭愧?难道我们的今生今世还会有不惭愧的本钱吗?马乔先生的影像告诉了我们,也提醒了我们。
张楚翔
2010年1月27日晨作于滴梅斋
注:
①. 《解放日报》1943年7月15日第4版
陈学昭:《十倍的打击!》;社论:1943年8月25日第1版《没有共产党,就没有中国》。
②.
《文化先锋》第1卷1期 1942年9月1日《我们所需要的文艺政策》 作者:张道藩,该作是国民党文艺政策的纲领性文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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